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岁月与……

2006-08-01 18:54:00 来源:书摘 平路 我有话说

岁月与……电话筒

跟母亲通电话,母亲有一搭没一搭说她的背痛。突然嘎地一声,我清楚地听见,电话筒落在一个固定位置上。

接下去,母亲大概转身在跟父亲说话,上一句跟我说,下一

句跟父亲说,浑然一体,接得毫无缝隙。至于电话掉在哪里?沙发的缝隙?茶几的角落?还是滚下了地?母亲不会记得把话筒捡起来。她根本忘记了听筒,以及听筒这边还有我。我只好握住听筒,耐心地等,怕她什么时候想起来,又会回到我们先前的对话里。

听筒这边的我,继续在等。然后我听见了,每一句很清楚,她跟父亲之间的对话。

其实没有什么,母亲继续谈她的背,他们在话家常。而我耳朵贴住电话筒,骤然惊觉到自己在窃听,好像不很道德。想要放下话筒,又觉得应该继续下去,过一阵子,母亲若是突然拿起电话筒,找不到我怎么办?

伸出胳臂,我把电话筒拿得远些,离耳朵很远。这样,母亲找到话筒,大声叫我名字的时候我听得见。至于她跟父亲嘁嘁喳喳地讲话,我自然听不见了。

宁可不要听,我想,我是害怕?还是不忍心听?关于老年,老年生活的细节,还有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?

还有不够清楚的地方吗?这些年,晴晴雨雨,什么日子都经过。生病的时候,我推轮椅,坐上救护车,陪着老人家窝在急诊室,然后住进病房里。一日一日捱过,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渐渐好转。再搀着他们回到家。看着我,抓紧我的手,不怕,不痛,不要怕痛,忍一会就好了,忍一会就可以回家。我在这里,抓紧我,靠着我的肩膀。地滑,慢慢来,先一只脚再一只脚,我们走慢一点。

旁边陪着他们,许多时候,甚至我也拼出了一些答案:在老人家卧室里,时钟走得比平常快,还是比平常慢?我比较他们的照片,四十岁、七十岁跟九十岁,什么叫做缓降坡与急降坡......他们走在前面,为我指引路程。

但我毕竟还是不知道吧。我说的是年老的细节。有时候,带父母亲出去吃饭,开了公寓的门,父亲总是衬衫、毛背心、夹克,层层叠叠穿好。手杖放在旁边,鸭舌帽戴在头上,挺直背脊坐在沙发上。前面的一个钟头,可能他在辛苦地穿衣服,裤子最简单,上身比较困难,一个一个袖子来。最辛苦是袜子,怎么样把袜子套在脚板上,老人弯不下腰,伸长手臂也够不着脚。其实,他大可以等我来到才开始穿,其实,我很会做这样的事,很会帮父母亲穿衣服,而且出去吃饭不必这么整齐。父亲打起精神,穿戴整齐地坐在客厅里,为了让我看到安心。

他挺直了背脊坐在椅子上等我,好像还是开学的第一天,父亲在客厅里等着我。然后,他帮我弯下腰绑鞋带,簇新的红皮鞋,牵起我的手去上学。

直到今天,我最喜欢拉父亲的手,热呼呼的手,还有一点厚肉,不像他小腿,瘦巴巴皮贴着骨骸。我喜欢牵他的手,放在我的手里,相依为命的感觉。

父母亲尽可能隐瞒老年的细节,其中令人难堪的部份。是不是怕我见了心惊?父母亲总要让我知道,过得还可以。只因为不欲让我窥见:等在后面的,不是最有尊严的时刻。

彼此都不说破。那是我们互相安慰的方式。就像见了面,我总在说,你们要小心身体,我才能够在外头安心工作。我们都不说这一阵多么想念,我们都不说这人生多么不容易。我们宁可把话掉转过来,甚至省掉主词,仿佛只是陈述客观的事实。不看他的眼睛,我快快地说:"好好的啊,下次才可以带你去远的地方玩。"

有时候,我讲话讲得太快了。父亲专注地盯着我的嘴形,似乎很想弄明白我刚才在说什么。但他不打断我,似乎也不想让我看出来,他其实没听清楚我说什么。

他懂,我也懂。到现在,父亲都不用助听器,他恨那个塞在耳朵里的小玩意。他盯着我的嘴形,我望着他的眼睛,我们从来不曾错过彼此最想说的意思。

  岁月与……破娃娃

不知道你有没有把鼻头凑近肥皂盒的经验?好香好香,用力吸一吸,就知道盒子里曾经放过的香皂。小时候,家里用"美琪"。闭上眼睛,想着那个肥皂盒,便觉得眼前有暗香浮动。早于Johnson&Johnson的"贝林痱子粉",早于进口香水的"明星花露水",......我总在回味,偷偷复习我的记忆术。

还有衬在水果篮子里花花绿绿的透明纸,晶莹的丝丝,捏在手里软软一团,我藏在饼干盒里。经常拿出来看看,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了啊。

当年我似乎巧手又细心,竟会帮娃娃做衣服。那时候,先拿厚纸板,剪一个身体的形状,接下去,就可以帮娃娃做好多件衣服。用蜡笔画在纸上,款式用心设计,裙子上缀着小花瓣,添一点心型的叶子。画好剪下大样,剪刀拐个弯,衣服的肩膀上再多剪出两个扣环,扣在纸板的身体上。

那时候,我有一个洋娃娃。头发卷曲,樱红的嘴唇,戴顶可爱的小圆帽。我记不清楚许多后来的事。但我清楚记得娃娃的面貌。

当年,我是不是粗心的坏小孩?有没有狠心丢弃过旧玩具?现在,我扶着容易脱臼的手臂,感觉上,自己像是一个缝线被扯开的破娃娃。

有一天,朋友告诉我,他轻微中风,正躺在医院里。之前他就发觉字迹(他一向喜欢用铅笔写字)不对,自己知道有地方出现异状。科学仪器还检查不出来的时候,他已经告诉医生是脑袋里的血管堵塞。他说,我写的字突然没有了细节,看起来还像,但只剩下个大略形状。

朋友对身体状况的直觉,其实是很好的隐喻。

失去了细微的感应,差异性消失不见,这个人与那个人,模样变得难以辨识。朋友寄来的婚礼相片,母亲一定说她认识。要不,也说她在报纸上见过。其实,我哪有那么多经常上报的朋友?放眼望去,满街都是她认识的人,母亲分不出见过与没见过的面孔。

父亲维持了多少年的习惯,起床就认真地读报。每个字都熟识,但一堆字放在一起代表什么意思?之前,他已经放弃了电视新闻。播报的速度太快,听在他耳朵里,不能够区分一个字与另一个字的间距。凑近父亲嘴边,听见他喃喃地道:"弄不清说些什么。"

外面的环境也太没准儿,让老人家难适应:父母家的信箱里,偶尔会收到帖子。大红的、粉红的,还有一种俗艳的淡紫。起先以为是喜帖,后来,才发现全都是讣闻。活到某一个年纪,死了竟然叫"喜丧"。我总觉得这两个字很刺耳,透露出伦理关系中无言的残忍。

若能够正眼看老人的垂暮,就知道最后的时日或这样或那样,至多是莫可奈何,谈不上有什么喜感。脑袋更让人丧气:不可能忘记的事,天知道有没有留下刻痕?母亲每天都要测试好几次,对着父亲的耳朵喊,我们结婚是几月?记不记得啊,你说说看,在哪边结的婚?

幸好我的记忆里存放着一些他们的记忆。像一系列排排站的俄罗斯手漆娃娃,大的套着小的。我必须小心收藏,做他们记忆的保险柜。因为很快地,他们将记不住我是谁了。再下去,脑袋里糊成一片,我也会忘了原本记得很清楚的一些事......

英国女作家IrisMurdoch在《TheBlackPrince》写的:"每本写出的书都是一个完美意念的残骸。"(Everybookisthewreckofaperfectidea.)每个人也都是一处曾经热闹过的遗址吧。在阿兹海默症彻底让她溃散之前,失败感已经那么深重,女作家写着:"我活着,活着,感觉到一种绝对的继续的失败,我被打倒,永远地。"

剩下的是残骸,遍地都是断手断脚的娃娃。

  岁月与……摇篮曲

像在对口相声,总预知对方的下一句话。答案已经准备好了,其实问题也就是那几个。正是卡在音响里的跳针唱片,一遍一遍,然后再次安好,再次重来。

他们手牵着手,时空中滑行。她带他跨出一步,前脚后脚,节奏合于韵律,配合得分秒不差。在一个慢动作的世界里,像舞池里伴舞,知道彼此每一个轻颤、颠簸、晃动,甚至--最微小眼色代表的意义。即使走开去倒茶,眼睛跟着彼此,好像丝线离开滚动条,只要牢牢跟着、绕着,以为就会平安地拉回到原点。有时候脚下多出几处坑洼,拐杖点地,划定范围,接力一样互相搀扶。这样的日子过了许久,多久了?那是困难的问题。分不清自己是五十岁、六十岁、七十岁、八十岁,还是身份证上的九十岁。这几年,对待彼此的动作愈发轻巧,知道人生像骨瓷般容易打碎。

五十年前,自从第一次见面,夫妻情深,何曾真正分离过须臾?在世界上,没有人比对方更酷似手足:同样的表情、同样的白发,同样往侧边倾斜的身体,像双胞胎、同卵兄弟,或者是另一个自己。

照镜子一般彼此张望、看室内植物的叶脉、水族箱的热带鱼,每件小事都可以凝定半个下午。还会替对方在关节抹油膏,搓掉颈子上的老年黑疣。偏偏"痛"这件事难有疗效,只有手牵在一起,才是彼此的镇痛吗啡。一个躺在床上,赶紧招呼着另一个快点躺下。老夫妻熟知对方的脉搏、心脏音律以及梦话的范围。呼吸平缓的时候,夜色更平添一种温柔的爱抚气息。

口对着口,手握着手,臂弯可以碰到彼此。这般缠绵的睡姿,即使死亡也不是阴影,那是浪漫的背景音乐:对方终将在一臂之遥伴着,也算一种永恒地相依相守。除了死亡是延续的话题,还有对治疗、对维生器材、对现代医药的坚拒态度。总之不要无意义地拖延、也不要开刀酷刑,在那种关键时日,需要替对方拿定主意,但委实难以决定顺序,谁要先一步走呢?剪刀、石头、布,我们猜拳吧,赌注是吐出最后一口气的光景。但这件事很难作决断,怎么样才赢了?走的早一步算赢家--心碎的将是对方。其实到这种光景,怎么样都不算双赢--当冬夜疼痛袭来,并蒂莲连理枝,如何靠坚贞抵挡地底下的霜寒?

仍然有和暖的时光,坐着,晒晒和煦的太阳,然后危颤颤站了起来,头垂到脖子里,骨架却依然峥嵘,带着老教授的风范。不如唱只歌吧,他在她眉眼间看出娇艳,那是昔日校花的容颜。排排坐,吃果果,唱的是只儿歌?一霎间回到童年光景,时光继续倒流,柜子上堆叠着尿布,摇啊摇,摇啊摇,不久就会回到摇篮曲里。

他们是父母,这时刻,倒也像在我怀里的孩子:这一对情侣娃娃。

(摘自《读心之书》,湖南文艺出版社2005年11月版,定价:16.00元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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